国家对粤港澳大湾区的定位之一是要成为国际科技创新中心。21世纪经济报道重磅推出《“港”创科25人》高端对话系列,计划采访25位香港创科业界领军人物,涵盖政、产、学、研、金多个领域,探索香港建设国际创科中心的路径与方法论,以香港所长,服务国家所需。本期为第二十期,让我们聚焦思谋科技创始人贾佳亚。
今年2月,香港工业总会举办首届“香港创新企业家奖”颁奖典礼,最高殊荣的“香港创新企业家年度大奖”,由思谋科技的创始人暨董事长贾佳亚夺得。
近日,在思谋科技位于香港科学园的办公室里,贾佳亚接受了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的专访。
(资料图)
香港科学园邻近香港中文大学,两个地点,串联起了贾佳亚身上两个最显著的身份与标签——大学教授、创业者。
在两个不同的领域,他都成绩斐然。做学术,在工作10余年后,贾佳亚便拿到了香港中文大学终身教授的职位,他同时是计算机视觉、人工智能、计算机图形学与计算机影像学等领域的权威专家,是电气及电子工程师学会(IEEE)会士,全球计算机视觉和人工智能领域顶级期刊TPAMI创刊40余年来的首位视觉领域华人副主编和IJCV编委。
2017年,贾佳亚加盟腾讯优图实验室,带领团队建立了一套从研究、开发到产品落地的完整架构;2019年,他创办思谋科技,18个月内便完成了四轮融资,成为智能制造领域最快跻身独角兽行列的科技企业。
言谈中,对于教书育人,贾佳亚仍然保有热情,而作为一家科技企业的掌舵人,他更对技术改变社会有着理想和野心。
贾佳亚说:“现在我们在公司里培养的年轻一代,冲劲很强,他们相信,这个公司在做硬科技,它的发展关乎人类的未来,未来的图景带给他们巨大的希望。”
2000年,贾佳亚从复旦大学本科毕业后,通过教育部计划来到香港科技大学攻读博士学位,他选的是计算机视觉方向。
彼时,相比于网络、数据库等,计算机视觉还是一个堪称冷门的方向。对于贾佳亚而言,之所以选择这个方向,就是因为喜欢看到直观的图像,喜欢摄影,希望做一些能够让自己赏心悦目的事情。至于未来的几年里,这个领域会不会变得重要,反倒不是最重要的考虑。
“无论是选专业,还是做研究,还是要从兴趣出发,而不只是符合社会的期待。”贾佳亚说。
在20余年的科研生涯里,他发表了顶级论文两百余篇,论文被引用超过6万次,他带领香港中文大学深度视觉实验室(DV Lab)研究出的图像滤波和逆向视觉问题解法在学界和业界得到了广泛应用,在恢复模糊图像方面全球领先。
而随着深度学习成为人工智能领域的核心技术之一,几乎应用到了计算机视觉的各个领域,也由此带来图像搜索、自动驾驶、虚拟现实和激光雷达等各个领域或行业广阔的应用前景。计算机视觉方向由“冷”到“热”,到现在已经是人工智能和机器学习最热门的子领域之一。
展望下一个5到10年,贾佳亚说,“整个计算机视觉开始全面朝着将大语言模型和大视觉模型结合的方向,也即是希望我们对语义、图像、感官的理解会基于更深层次的认知,相信未来人工智能的方向会融合,不存在说我只做视觉,每一个研究人员既要懂自然语言处理,也要懂视觉、懂声音、懂深度学习的基本模块。”
“以前所谓的机器人,其实是‘机器+人’,因为机器离开了人不能独立完成任务,但未来一定会把加号去掉,机器真的变成人。”贾佳亚说。
在研究者的身份之外,贾佳亚同时也是一位名师,自2004年加入香港中文大学计算机科学与工程学系,到如今已是桃李满天下。
他带出的学生里,有的在学术界成为顶梁柱,他经常开玩笑说他有学生甚至在他还是副教授的时候就已经当上了正教授,有的在产业界闯出了一片天地,这其中便包括商汤科技的CEO徐立、思谋科技的CEO沈小勇等人。
采访中,在谈及香港的人才实力时,贾佳亚提及了一个数据,在过去的两三年里,香港的高校里做人工智能方向,包括交叉领域方向的年轻教授增加了超过二十个。“我有好几个学生现在也在不同的学校任教。”
在高校体系中,取得香港中文大学的终身教授职位,对贾佳亚而言,称得上是一个高光时刻。在可见的未来,他也大概率能够在研究、教学领域取得更大的成就。
而随着人工智能应用的爆发,很多公司寻求AI的前沿技术,科学家们也成为了企业界的争抢对象。
如何将技术应用到工业界,转化为生产力,成为贾佳亚想要尝试的挑战。2017年,他加入了腾讯优图实验室。在两年多的时间里,他接触了不同的项目,包括下一代智能医疗诊断系统、制造业提升、自动驾驶和智能汽车平台以及人工智能辅助社会公益的前沿人工智能技术的实际开发等,常常能够收到赞美声,但唯独面向工业界的客户时,常常收到批评。
这可能传递出一个讯息:工业界是难啃的骨头。但贾佳亚恰恰看到的是机遇和挑战——越是骂,越是证明了他所做事情的价值。
如果说,从高校进入产业界,身份的变化对于贾佳亚而言意味着第一重挑战,在创办思谋科技时,选择聚焦人工智能技术在工业和超高清视频领域的应用这一赛道,则是另一重更为具体的挑战。
“一方面我确实想尝试一下,看看这个世界对于技术落地的真正需求是什么,另一方面我也想知道,我的能力边界在哪里。”
工业领域的难点之一在于,每一家工厂都有细分的工序,需求五花八门,市场碎片化程度高,场景分散难以标准化,客户拿来的都是不同的痛点。
贾佳亚曾在采访中说,“当我们以为解决了一个问题的时候,后来发现还有新的个别种类是没有囊括进去的,所以我们要不断地去更改我们的训练数据,不断地调试。”
难度也构筑了竞争壁垒,思谋从底层构建更智能的算法,用标准化的手段解决分散的工业场景,克服可复制性和标准性等关键性问题,通过帮不同的客户解决问题,积累经验,将不同的问题总结分类,最终形成了一套标准化、系统化的解决方案。
今年,随着ChatGPT掀起大模型的发展热潮,6月底,思谋发布了SMore LrMo,这也是市场上首个工业大模型开发底座。
贾佳亚解释说,我们整个工业大模型的基础,就是让以前只能按照人的规划路径、原则去运行的一些设备,未来能够真正独立自主地判定工业生产的质量、效率以及成本等各类因素,不管发生什么特殊情况,它的稳定性就像人一样,能够做出应变,这是思谋未来工业大模型的一个目标。就好比自动驾驶,工业场景里的自动化和智能化也有L4这个阶段(不需要人工接管),把工人从重复性的、并不能学到新知识的劳动中释放出来。
“希望将看起来还不那么聪明的机器,能够变得越来越聪明,当然这是一个长期发展的过程,我们在业界走出了第一步,希望以后会越来越快。”贾佳亚说。
2015年前后,香港特区政府坚定了科技创新发展战略,于当年成立创新及科技局(2022年改名为“创新科技及工业局”),负责制订全面的创新及科技政策,并开始持续加大科技投入。
置身于这一背景下,贾佳亚很大程度称得上香港科创界的一个代表性人物——在知名大学里取得极高的教学和科研成就之后,进入产业界,经历了在大公司的一段历练后,又迅速打造了最年轻的独角兽企业。
在硅谷等地区,学者或科学家创业并不算罕见,但在中国,这一趋势在近几年才开始出现。尤其是对于在基础科研领域有优势的香港而言,高校教授、学生能够与产业界更多地联动起来,提高科研成果转化水平和效率,成为各界颇为期待的一条路径。
而“跨界”的个中滋味,乃至风险,贾佳亚有着切身的感受。在跟朋友的交流中,关于创业的资质,他认为最首要的评判标准是“能不能顶住压力”“晚上睡不睡得着觉”,因为在变幻莫测的市场中,需要顶得住压力,而这无疑是跟在象牙塔中完全不同的体验。
他熟稔学术界的法则,同时也了解和遵循市场规律,将这二者结合,提炼出企业文化,传递给思谋的员工,尤其是追随他进入思谋的博士们——要去到最苦最累的第一线,看到真正的需求,而不只是像以往在实验室里天马行空地想问题。同时用做研究的批判和创新能力,将客户一些可能自己尚还模糊的需求方向,变成真正能够帮他们解决痛点的方案。
相比于他自己的躬身入局,贾佳亚同时也欣赏香港高校里出现的另一种趋势,教授或导师利用自己的资源,鼓励和帮助学生们孵化公司,这同样对构筑创新生态圈有利。
思谋本身服务于制造业转型升级的定位,亦能够与当下的香港转型有契合之处。香港在2015年提出“再工业化”口号,不久前进一步明确提出“新型工业化”,到2030年,特区政府希望制造业在本地生产总值的占比,从当前的1%提升至5%。
贾佳亚说,“这件事情如何达成?我们尽自己能力提供一份助力,这也是思谋秉承的一部分社会责任。对于香港社会转型,或者大湾区融合,我们将持续性做出自己的成绩。”
《21世纪》:从做学术研究到创业,这二十多年的时间,你自己印象深刻的是哪些时期?
贾佳亚:在我过往的生涯中,从研究慢慢进入到产业界,躬身入局,这也是我觉得人生中比较有意思的部分。
当我们做一件事情做得很久以后,对这个领域会非常精通。我做了三五年的研究后,理解了这个领域的规则和流程,比如从立意选题到最后找到解法,把文章投到一个好的刊物上;五年到十年后,能够把握大局了,在一个问题中筛选出最好的方向,知道这个领域每一周发生的最精彩的部分是什么;十年到十五年后,会发现我已经是这个领域比较资深的人,能够指导别人往哪个方向发展。进入这个阶段后,对研究这件事情成竹于胸。当然很多教授会继续往前走,做出更高的成绩,而我觉得要给自己更多的挑战。
对我来说,挑战做一个完全不懂的事情,利用几十年里积累的认知,能够在商业领域做出一些新的成绩,给做科研的、有技术的学生,有理想抱负的人一些表率,鼓励他们也可以做到,这是我最基本的初衷。
《21世纪》:以你的亲身体会来说,从教授到创业者,当中的转变和挑战是什么?
贾佳亚:这两者是完全不一样的。做研究是“讲道理”,比如跟学生说这个事情我觉得不对,你能不能再想想还有什么可以做得更好的,去引导他。但是做企业,不是讲道理,市场当然也有很多科学调研,但调研并不能证明你做的这个东西在市场上一定能成功,反而更多时候是相信直觉,相信团队,用科学管理和制度去做这件事。
一是你要清楚做什么市场,定位真正的需求。比如说,你要做扫地机器人或者家务除草机器人,首先你要知道有没有客户需求,市场有多大。
二是你要知道客户怎么样才会买单,市场上是不是已经有竞争者,你的公司怎样建立优势,光靠技术好不见得能够说服客户,因为可能另一家公司技术没你好,但它更便宜。
所以这是一个很综合的考量。当我们在设计一款产品、做一个项目或者是完成某一样客户准入的时候,客户给我们vendor code(供应商资质),意味着说客户认为你这样一家企业提供的产品和技术具有独创性,是我所需要的,同时觉得是市场上最好的。
《21世纪》:思谋科技创办短短不到两年时间就脱颖而出,你觉得最大的制胜法宝是什么?
贾佳亚:制胜法宝还是真正理解前面说的做研究和做企业两套系统。思谋发展到现在,我觉得很强的一点是我们培养了非常多的博士学生,他们在漫长的学术生涯里,很多人会训练出“讲道理”的状态,但我现在跟他们说,在社会上不是看讲道理,不是看过程,也不是看你花了多少功夫,而是看最后的结果。
这就是过去我在思谋培养出来的一种文化,大家要做社会有用的人。当你出了实验室,理解社会、理解客户的需求,你就是有用的人。你要去到最苦最累的第一线,看到真正的需求,而不是像以往在实验室里天马行空地想:我觉得这个问题可以解决。你需要用博士的批判和创新能力,将客户一些可能自己也不是很理解的模糊的伪需求,变成能够真正能帮他解决痛点的方案。
不仅仅是思谋,我觉得这是所有高速发展的企业都应该具备的基本素质。现在我们在公司里培养的年轻一代,冲劲很强,他们相信,这个公司在做硬科技,它的发展关乎人类的未来,未来的图景带给他们巨大的希望。
《21世纪》:当时为什么会选择智能制造这个赛道?
贾佳亚:以前我带过很多团队,也在大企业干过,参与过很多项目,包括自动驾驶、智慧医疗等,包括在媒体上、社交娱乐平台上用AI技术提升用户感受,包括在工业领域,比如当发现机器经常容易损坏的时候,能不能提早预警,做预测性分析,在生产线上实现数字化和信息化等等。
在很多领域我们得到的都是赞扬,但唯独在工业这一块,得到的更多是批评。如果放到其他人身上,他可能会说工业场景看起来不靠谱。但我的看法完全相反,我有一套非常有趣的理解,得到赞扬时,往往因为你这个东西出错、出问题的影响不大,但为什么会批评?是因为你这个东西的成败会决定他的成败。所以当我挨骂越多的时候,越说明我这个东西就是这个产业里所需要的。
当我最后决定想去做哪个方向的时候,就有了答案。一方面我确实想尝试一下,看看这个世界对于技术落地的真正需求是什么,另一方面我也想知道,我的能力边界在哪里。
我们选择这个行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不涉及其他的比如人脸识别、智慧小区或是智慧城市等,智能制造已经足够大了。我们进入得很早,就那个时间窗口来看,思谋是绝无仅有的真正在做高端工业、智能化的企业。
到现在,我们积累了非常多的经验,可以在全球具有相当的竞争力,不仅仅是技术,还有产品化的东西,说明这个行业确实需要我们,同时也说明一个企业认真去做某一个垂直行业,都能做出成绩。
《21世纪》:高科技公司的发展离不开资本。你怎么看待科技公司跟资本之间的关系?
贾佳亚:资本是一把双刃剑。在硅谷或是西雅图等这些地方,风险投资越大,而且愿意在早期进入高科技领域的机会越多,带来的前沿科技的发展就越蓬勃,越兴盛,未来收益可能翻的倍数就越高,这是毫无疑问的。
但另一方面,在资本情况很好的时候,大家拿了很多钱,估值弄得很高,突然发现经济下行时,企业出现估值泡沫,就会有问题,有的能够及时调整,做出真正解决实际问题、创造收益的产品,就怕有的调整不了,还在通过资本的加持去扩大市场份额,一旦停止就面临着市场份额和估值的双下降,像一个螺旋式的下降。
《21世纪》:思谋怎么处理跟资本或者跟投资人之间的关系?
贾佳亚:我们其实比较克制。我们不是拿着榔头(技术)找钉子(场景),我们从一开始就知道,要建大楼里所有的钢筋水泥、浇灌浇筑,包括内装,我们就分门别类地让大家不断改进技术。这样我们在建(技术)墙的时候,原来可能需要一个月时间刷一面墙或砌一堵墙,现在不断提升内部的管理和内部工具链,让整个砌墙的过程越来越快,从一个月到三个礼拜,到两个礼拜,到一周,再到三天就完成。你可以想象盖楼的速度越来越快,聚集一个势能,当资本环境好的时候可以快速扩散,当资本环境不太好时,就坚实地打好基础,把它做得更好,而不会盲目扩张。
《21世纪》:香港这几年涌现了一些像思谋这样,由教授来带领学生、学术派的创业成功案例。你觉得这样的案例需要具备什么样的成功要素?
贾佳亚:有的导师并不是亲自下场,他可以用自己的资源孵化很多公司,这对整个生态圈或整个社会都有利,但我希望通过躬身入局做企业,告诉大家在企业的发展过程中,怎样去一步步地解决问题和困难,迈过那些看起来不可能迈过的门槛。
做企业的路途千千万万,但创业者的基本素质有很多相似之处,首先就是韧性。我跟很多朋友说,我们创业的这些人,首先要想想自己的身体吃不吃得消?睡不睡得着觉?能不能受得了市场变化带来的压力?如果紧张得睡不着觉,就不要开公司。这也是要经过很多年通过对自己的观察,才有的这个认知。
第二就是要有创新力。中国的传统美德里有一项叫“持之以恒”,有的教授40年里研究同一个问题,就是靠着持之以恒,但是你要做企业,持之以恒就完了。很多时候因为市场千变万化,今天做的产品可能明天突然发现就不是热点了,需求在变化。
比如消费者觉得某种影像设备很好玩,结果过了一段时间,出了一种新的设备,增加了新的功能,大家又都去买这个了。我们常说持之以恒,其实不一定是褒义词。如果我们一味把现在的技术不断优化,更新迭代,做得更好,但只要方向错了,再持之以恒也没有好的结果。
所以需要有创新力,能够适应条件的改变。有的时候改一改,说不定突然就发现了一片新天地。像中国很多互联网的模式都是这样出来的,不断试错、纠正,最后百花齐放。
《21世纪》:思谋孵化于香港,落地于深圳,你怎么看待港深两地的创科生态?未来在大湾区如何发挥更大的协同?
贾佳亚:我们本身在大湾区算一个相对突出的团队,我也参与了非常多相关的调研。大湾区未来融为一体,需要推动数字化、数据过境,能够将广东和香港的数据在一定层面上打通,这是我的一些朋友坚持在做的事情。
另外香港特区政府在北部的新田有300公顷的土地,是预留给创科发展的。过去20年里主要追寻的是虚拟化,大家在互联网上建立一片天地。但再往后走,大家又回到一个新起点,就是提升我们的实体制造和创科能力。
香港不缺人才,有几所大学的世界排名很高,而且不断有新的年轻教授加入。据我所知,在过去的两三年里,做人工智能方向包括交叉领域方向的年轻教授增加了超过二十个。整个香港有很强的科研能力,能把前沿研究跟医疗、基因、天文、地理等领域结合。有的教授像我一样出来创业,有的教授去孵化一个生态,鼓励年轻学生做出自己的企业。
香港也是中国的一面窗口,承担了相当一部分对外展示以及对外输出的功能。我们可以利用香港自由贸易港、国际金融中心的地位,往外输出我们的技术、产品。
另外我们有很好的实验基地,找到了很多工厂、合作伙伴。通过跟他们的沟通和交流,我们做了很多事情。
这就是一个双方互补、共同促进的过程。所以我们现在整个团队,在工业侧跟深港两地都在紧密协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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